中国中医药报
2023年8月30日
4版
作者:蔡玥娇 王少墨 王秀薇 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龙华医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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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长新冠阶段,外邪虽已基本解除,但其引发人体一系列阴阳气血损伤、脏腑功能失调等内伤问题仍然存在,整体上符合余邪未尽、久病属虚及因病致郁的病机特点。
•逍遥散疏调兼顾、气血并治,可升发少阳肝胆清气、调达肝木,故可治诸多病因所致郁滞不通的病证。根据患者长新冠的具体病情,运用逍遥散随症加减,收效较佳。
“长新冠”又称为长新冠综合征、新冠后综合征。世界卫生组织(WHO)定义为患者感染新型冠状病毒后,出现的一系列长期身体不适症状,症状持续3个月以上,且其中至少有2个月不能用其他疾病来解释。长新冠综合征并不等同于新冠感染后遗症,而是病毒感染后的长期持续症状,可累及全身多个系统,常表现为疲乏、失眠、心慌心悸、脑雾、嗅觉减退、呼吸短促、记忆力减退、肌肉疼痛等。临床上,长新冠综合征表现形式多样,往往一名患者有几种症状同时或先后出现,西医认为与病毒引起的组织损伤和免疫反应失调有关,但并无治疗的有效手段。
王庆其是上海中医药大学终身教授,上海市名中医,第五、六、七批全国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工作指导老师。在多年临床实践中,王庆其提出“肝为调节之本”的观点,并据此理论运用逍遥散加味治疗“长新冠”,取得了一定疗效。兹根据近年跟师实践总结如下。
长新冠病机及治则
病机为余邪未尽、久病属虚、因病致郁
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属中医“湿毒疫”范畴。吴又可在《温疫论》中指出“一病自有一气”,新冠为感染湿毒疫疠之气,湿毒合邪而发病。对于长新冠综合征,王庆其认为主要病机有三,即余邪未尽、久病属虚、因病致郁。
“湿毒疫”中,湿邪既是主要致病因素,又是重要病理产物。湿为阴邪,湿性黏滞,表现为病势缠绵、复杂多变。湿邪为病,留滞于脏腑经络,最易阻遏气机、损伤阳气,而长新冠的形成往往因正气亏虚,无力驱余邪外出,且湿邪黏着,缠绵难去,故余邪未尽,多见咳嗽咯痰、咽部不适。新冠感染病起于肺,肺为五脏之华盖,其气以降为顺;肺又为清肃之脏,久病则耗伤肺气,出现嗅觉减退、呼吸短促等。根据《黄帝内经》的观点,脾属阴土而位居中央,既能运化水谷精微,又主人身之气机升降,所以脾具有坤静之德,又有乾健之能,可使心肺之阳降,肝肾之阴升,而成天地交泰之常。邪去正虚,毒邪虽除,但未能尽去,湿性缠绵,耗伤脾胃阳气,久病属虚,表现为疲乏、肌肉疼痛等肺脾气虚证。正气未复,余邪未尽,耗伤气阴,又因疫气各经传变,脑神亦伤,出现失眠、心慌心悸、汗多、低热、脑雾(大脑难以形成清晰思维和记忆的现象)、记忆力减退等气阴两虚证。
在人体功能正常情况下,能够通过自我调节而不出现病理状态。但如果长期气机不畅,就会出现功能性甚至器质性的病变。《素问·六微旨大论》曰:“出入废则神机化灭,升降息则气立孤危。”王庆其提出,长新冠阶段,患者病痛缠身导致抑郁、焦虑等情志失调,属“因病致郁”;而抑郁、焦虑的情绪则会进一步加重各种不适症状,或直接引起一些情志内伤病症,属“因病致郁”。临床上精神与躯体疾病往往难以分割,两者互为因果、相互作用,此属“病郁同存”。长新冠阶段,机体阴阳未平,脏腑功能未复,脾胃居中焦,权衡一身之气血;“神者,水谷之精气也”,脾胃运化水谷精微,化生血液,为情志活动提供能量来源。情志失调,“喜则气缓,怒则气上,悲则气消,恐则气下,思则气结,惊则气乱”(《素问·举痛论》),脾胃运化布散功能失调、肝之疏泄功能失常,致机体气血运行不畅,故可见胸闷不舒、情志不畅、全身不适、周身疼痛等症状。
从肝论治长新冠,以逍遥散加味
长新冠阶段,外邪虽已大部分解除,但其引发人体一系列阴阳气血损伤、脏腑功能失调等内伤问题仍然存在,整体上符合余邪未尽、久病属虚及因病致郁的病机特点。其病位以肝脾的运转失衡为要,肺脏为余邪未尽所害。因此治疗当以疏调气机为首,同时补肺健脾、益气养血,调理脏腑以清肃余邪。
《素问·六节藏象论》云:“肝者,罢极之本,魂之居也。”历代对“罢极”二字的注解不一,故“罢极之本”的含义解说众多。王冰注:“夫人之运动者,皆筋力之所为也,肝主筋……故曰:肝者罢极之本。”吴崑云:“罢,音皮。动作老甚,谓之罢极。肝主筋,筋主运动,故为罢极之本。”这一注解,为多数医家所认可。张登本、武长春主编的《内经词典》注:“罢,通疲,软弱,松弛。极,通急;刚强、紧张。罢极,软弱刚强,松弛紧张……罢极之本犹刚柔之本,缓(松弛)急(紧张)之本。喻肝和筋的生理表现。”上述注家都认为肝是主司人体运动的根本。人体的运动,有赖于精神思维活动的支配,“魂之居也”的“魂”,是概指精神思维活动。人一出生就要活动,而人体活动由肝所主。故肝是主司人体活动的刚柔之本。
人的生理及心理活动,形与神,都依赖于气的运动,生命的存在和活力来源于气以及气机的调畅,而升降出入是气机运行的基本形式。《素问·六微旨大论》云:“故非出入,则无以生长壮老已;非升降,则无以生长化收藏。是以升降出入,无器不有。”《素问·举痛论》载“百病生于气也”,许多疾病的产生首先表现为气机的紊乱与失调,“夫气之为用,虚实逆顺缓急皆能为病”。肝对全身气机升降出入的平衡协调起着重要的作用。气病不止于肝,亦不离于肝。王庆其认为肝能燮理人一身之阴阳,总统脏腑之气血,斡旋全体之枢机。肝主疏泄,调畅气机,若全身气机调畅,则气血流利、正气充盈、营卫和谐、阴阳平衡,若气机阻滞,则机体失衡。
通过对肝之生理功能特点的深入考察,王庆其提出肝为“调节之本”。《说文解字》载:“调,和也。”肝为“调节之本”,指肝能使人体达到的一种和谐、协调的状态。肝主疏泄、藏血,调节人体气血运行,对脏腑功能起到协调作用,为机体的调控中枢。肝的疏泄功能正常,则气机调畅、气血运行通达,方能使藏血功能得以运作;肝藏血功能正常运作,方可使肝气有序运行、气机通达,不至疏泄太过;脏腑的气机运行协调,方能产生正常的情志活动。“心藏神,肝藏魂”,人体情志总统于心,调控于肝。情志内伤的基本病理改变为气机郁滞,肝气郁滞、气血不畅则神魂不安。肝气调达、肝血充沛、疏泄得宜,则情志舒畅、神采奕奕,万病不生。
王庆其指出,肝为将军之官,《内经》中记载:“肝者,将军之官,谋虑出焉。”肝能协调脏腑功能,助气化,调气血,使机体功能保持正常,不易感受外邪侵害。若肝疏泄功能失常,气血运行不畅,则五脏之气难以宣通,诸病丛生。对于长新冠综合征,我们也可从肝论治。如肝气郁滞、气滞血瘀,往往引起心胸气血壅滞,则见心悸怔忡、胸闷气短;肝失条达、脾土被肝木所克,脾胃络脉受损,可见不欲饮食、胃脘不适;肝调节情志功能异常,导致气机失调、肝失疏泄,则会出现抑郁焦虑、周身不适、疲乏、失眠等诸多症状。王孟英云“七情之病,必由肝起”,治疗内伤杂病兼有情志异常者多从调肝入手。《丹溪心法》载:“气血冲和,万病不生,一有怫郁,诸病生焉。”逍遥散配伍有升发舒达之意,善条达肝木,有治郁之功。
逍遥散组方分析
逍遥散出自宋代《太平惠民和剂局方·治妇人诸疾》,原文为:“治血虚劳倦,五心烦热,肢体疼痛,头目昏重,心忪颊赤,口燥咽干,发热盗汗,减食嗜卧,及血热相搏,月水不调,脐腹胀痛,寒热如疟。又疗室女血弱阴虚,荣卫不和,痰嗽潮热,肌体羸瘦,渐成骨蒸。”其中包含阴虚火旺、阴血不足、荣卫不和之象,病属虚劳,因劳倦所得,血虚、血弱、血热、阴虚为病机。
王庆其认为,逍遥散的作用是疏调兼顾、气血并治,不仅能治疗妇科疾病,更是心身疾病、肝脾疾病、内分泌疾病之良方。张秉成在《成方便读》中指出:“夫肝属木,乃生气所寓,为藏血之地。其性刚介,而喜条达,必须水以涵之,土以培之,然后得遂其生长之意。若七情内伤,或六淫外来,犯之则木郁而病变多矣……如是则六淫七情之邪皆治,而前证岂有不愈者哉!”由此可见逍遥散并非仅限于治疗狭义的肝郁,因其可升发少阳肝胆清气、调达肝木,故该方可以治疗由外感六淫、七情内伤等诸多病因所致郁滞不通的病证。
从组方来看,针对长新冠导致的气机不畅,逍遥散方中有柴胡疏肝解郁、解表清热;佐以薄荷疏散肝中郁遏之气,使肝郁得以条达,治疗长新冠阶段常见的情绪抑郁、胸闷气短、周身不适、泛酸灼热等症。白芍柔肝缓急,养血敛阴;配伍当归同为臣药,养血以涵养肝木,可以治疗如形体消瘦、面黄少华、脘腹隐痛等肝血不足症状。白术、茯苓健脾益气,补土以培其本,可治疗湿邪内困、余邪未尽引起的头目昏重、面肢浮肿、心悸心慌等。生姜味辛,可散达郁邪、升发清阳;配合甘草补中调和,可治疗中阳不足引起的食欲减退、大便稀溏等。《医学入门》云:“(逍遥散)言药能使病安,则逍遥翱翔自适也。”诸药配伍疏肝解郁、健脾和营,以解郁而逍遥也。
逍遥散应用经验
在临床治疗长新冠的过程中,王庆其常通过辨证论治化裁逍遥散,根据患者具体病情随症加减。如患者伴有焦虑症状,“诸躁狂越皆属于火”,则配伍山栀、淡豆豉,取张仲景“栀子豉汤”之意,组成栀豉逍遥散,起到清宣郁热除烦之效;或配伍知母、黄柏,组成知柏逍遥散,以养阴清热。伴有抑郁症状者,可予四花逍遥散(逍遥散加绿萼梅、代代花、玫瑰花、合欢花),王庆其指出“轻可去实”,花类药清轻、甘平,无峻猛伤正之虞,轻灵疏通,芳香辟浊,调畅气机,理气不伤阴;或配伍四逆散,组成四逆逍遥散,加强疏肝解郁之功。对于有气血不足症状的患者,则配伍人参、黄芪组成参芪逍遥散以匡扶正气;配伍四物汤,组成四物逍遥散以养血补血。伴失眠症状者,则配伍柏子仁、酸枣仁,组成柏枣逍遥散,或配伍黄连、肉桂,组成交泰逍遥散以养心安神、交通心肾。对于有味觉或嗅觉丧失症状的患者,予苍辛逍遥散(逍遥散加苍耳子、细辛、辛夷花、远志、石菖蒲)芳香辛开通窍,其中苍耳子、辛夷花祛风通窍,细辛“利九窍”,远志、石菖蒲化痰开窍。若伴有咽痒、咳嗽有痰,可用桔射逍遥散(逍遥散加桔梗、射干、薄荷、款冬花、象贝母);有虚热盗汗症状者,可选用清骨逍遥散(逍遥散加清骨散)、知柏逍遥散、丹栀逍遥散、黑逍遥散化裁。伴有食欲不振的患者,可予苏胃逍遥散(逍遥散加炒白术、炒谷麦芽)、和胃四花逍遥散(逍遥散加绿萼梅、代代花、厚朴花、扁豆花)开胃醒脾。对于伴有大便秘结者,王庆其善用生白术与生白芍、枳壳与枳实配伍以润肠通便,组成枳术逍遥散,通腑气、疏肝气,通便而不伤正。要之,“观其脉症,知犯何逆,随症治之”,对治疗长新冠综合征有很好的疗效。
验案举隅
崔某某,男,40岁,2023年7月19日初诊。患者2023年3月底感染新冠病毒,转阴后持续胸闷气短,伴头重脚轻、心慌心悸,胃纳欠佳,二便调,夜寐欠安,舌红苔白腻,脉弦滑。治以疏肝理气、健脾化湿。处方:柴胡12g,炒白术、炒白芍各12g,当归12g,薄荷6g,茯苓、茯神各15g,黄芪30g,党参15g,夜交藤15g,绿萼梅6g,玫瑰花6g,代代花6g,合欢花9g。14剂,水煎服。
8月2日二诊:诸症好转,心慌心悸仍有,心电图示频发室性早搏,口服比索洛尔治疗。治以疏肝理气、养心安神。处方:柴胡12g,炒白术、炒白芍各12,当归12g,薄荷6g,茯苓、茯神各15g,甘草6g,生龙骨、生牡蛎各30g,酸枣仁30g,柏子仁15g,郁金12g,天麻12g,八月札12g,路路通12g,北沙参12g,五味子12g,川朴花6g。14剂,水煎服。
按 患者感染新冠病毒后4个月仍有各种不适主诉,就诊时可观察到明显焦虑,故予四花逍遥散疏肝解郁,再配伍益气健脾化湿之品。诸药合用,共奏疏肝解郁、理气散结之功。二诊时患者焦虑状态明显缓解,不适症状明显减轻,予柏枣逍遥散养心安神,配合滋阴潜阳之药加减,共达调畅气机、平衡阴阳之功。二诊之后随访,长新冠症状基本消失。